李毓琪與王澈:從燕山聊起到西行回憶
《火碳》,攝影,李毓琪,2019
王澈好,
這陣子見你又去了許多地方,山裡、沙漠裡、曠野裡。
記得當我們一行人找到那片平坦的山頭,你裹著花棉被、戴著太陽眼鏡就在草地上睡了,你說你在自然環境裡特別放鬆,在這麼頻繁的荒野轉移中,不知道你對 “ 荒野 ” 或是 “ 放鬆 “ 的感受有沒有變化?
在靈山上就聊起可以一起談談在山上的感受,抱歉我一直遲遲沒有回應,也許,正是有一些 “ 想像 ” ,才讓我的開頭如此艱難,關於我們對話的想像,或是對荒野的想像,而這種想像,絕大多數是人造的,必要,卻也危險。
我不知道我是否帶著這種 “ 想像 ” 進入了荒野,將一切映射在自然裡,想像與經驗互相包裹、挾帶,像一枚長成中的、堅實的蠶繭,無法再細分的整體,直至最終形成一套對於荒野的感知與話語,一種沈浸式體驗,現代人的沈浸式體驗,安全、可控、充分準備,甚至不需要流汗就可以完成的一場浪漫出走。
我們將自身從城市移到了自然裡,用文明的模板適應自然,兩種環境的差異,導致適應的過程產生了些微的困難與極大的新鮮感,這種落差,滿足了我們沈浸式體驗的基本需求,而這種需求的滿足,只是一個開端,像一個輕鬆的過場,升起篝火或是隨地便溺,一點一點的模糊了人在文明和自然中的邊界。
這邊界並非指領土或是國家的實質意義,更偏向於一種人對未知、陌生領域的試探和思考,帶有一點瀆神的意味,必要時也需要極大的代價。這讓我想起了1986年美國挑戰者號一次失敗的太空計畫,升空73秒後爆炸,共七名太空人喪生,雷根總統悼文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 slipped the surly bonds of earth to touch the face of God. ” 我並非想強調邊界的探索是這種科技、太空和文明屬性的開發和探索,但在這個事件中引起我共鳴的是悼文最後“God”這個單詞。
“ 掙脫大地粗暴的束縛,去觸摸上帝的臉。 ”
在這裡對我來說, “ God ” 並非指宗教意義上的上帝,我更願意以一種狀態去理解祂,未曾在人類感知或具體經驗中被把握的狀態,抽象,用更通俗一點的方式來說,是形而上的。
在過去有幾次這樣的經驗,讓我去靠近這個東西。
小時候我們家每年暑假都會回澎湖,澎湖位在台灣的西邊,由一系列島嶼組成,夏天特別曬,冬天的東北季風吹的很令人絕望。有一次我到了一片由大大小小礁巖組成的海邊,陰天,一個旅遊景點,前方視線被巨大的巖石切割,由於本能地想看見完整的海,我連手帶腳地爬到了巖石的背面,與其說是目標性地想去到達一個最後站立觀看的位置,不如說是被吸了過去可能更合適一些。
在手腳並用的過程中,我只能專註在每次手和腳落下的位置,在灰度很高並且充滿水氣的空氣中去辨識黑色礁巖表面稍微溫柔的部位,那是它所能給予我最好的部分,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
是一份剛好能讓我通過的善意。
最後我艱難地站起身,站在一塊鋒利的礁岩上,像一隻猩猩,直到此刻我才聽見海浪巨大的聲響,在那之前,我似乎只剩下視覺能夠作用,完全功能性的作用,用來判斷路線以便靠近最後的站立點,聽覺、觸覺和人內在本能的保護機制通通被關閉了。
我彎著腰看著海,以防強風把我吹進海裡,眼前是整片暗灰的海和天空,腳下是兇猛的浪和瞬間的消散,它們生來就是如此。
我仿彿站在世界的背面,只有海、礁岩和我。
眼前還有幾塊越來越小的礁岩前伸入海,正好是漲潮,海水依然很兇,一波一波的打在岩石上,我用緩慢的速度繼續往前爬行,身子越壓越低,想要爬到最後一顆小礁岩上。我不太清楚是什麼動機讓我前進,海浪的聲音再度消失,我專註在我的爬行,專註在去抵達某種“邊界”,一種無意識的行為,或是某種神秘的召喚,引領我去靠近 “ 邊界 ” 、體驗 “ 邊界 ” ,一條關於邊界的 “ 邊界 ” 。
當我回過神來,海水的高漲、拍擊,獨自一人的恐懼讓我清楚的意識到危險,理性開始作用,再不撤可能會出事。我開始往反方向爬,重新爬過那片黑色的礁岩,漲潮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我從來不知道漲潮的速度這麼快,就像有時觀察正午的影子才會發現地球轉動的速度也很快,總是讓我驚訝。海水已經開始漫過一些礁岩,我的心跳加速,在慌亂中割傷了腳,血流進海裡,我清楚地聽著自己的呼吸聲,一路狼狽地回到了巨石的背面。
遊客還在拍照,賣燒酒螺的小攤販也還在那。
還有一次這樣的經驗是在去年冬天,在內蒙古,零下二十幾度,我進入一片沙漠,為了拍攝一段video,穿著單薄的衣著獨自越過一座沙山,沙山比我想像的還高,越往上走腳陷得越深,也越吃力。當我越過沙脊,跌坐在山的另一面時,看見的還是一望無際的沙漠,一片背陰的沙漠。
在離開沙漠的車程中,我無法思考,身體還在為低溫做調節,而當我回到柏油路上回望那片沙漠,我瞬間哭了出來,哭得非常傷心,若非考慮到旁人眼光,其實我很想跪下來。也許我不應該用 “ 傷心 ” ,這種哭泣並沒有太多的情感或是情緒,是一種非常純粹的哭泣,或是說,純粹的生理反應、中樞神經反射式的反應,像被火燙到一樣把手抽了回來,也是一種保護機制嗎?也許當心靈瞬間承受了太大的東西,必須以某種形式排放出另一些東西,才能保持一種平衡。
沙漠沒有性別、公平、穩定
既不生長,也不死亡
我們的靈魂在這裡失去作用
成為一座待審的玻璃塑像
在現代文明的養成之中,自然很好的提供了一個這樣的場地,其中有主要的兩個層面,第一,它切斷了文明社會中的訓練和規束,第二,自然本身就有一種無法理解、言說的東西,它不在乎我們的到來或離去,也不在乎我們在這活著還是死了,它只是存在著。
對我來說,要攪動起人內在的沈積物,可能並非需要一種特別蠻荒的氣質,只需要是自然本身,也許是一個觀光海岸或是一片無人區,提供一種個人的、隔離文明的環境。但我也並非就不去主動尋找荒野或是特定的自然景觀和區域,畢竟出門還是很好玩的啊。
李毓琪
2019.08.07
王澈攝於羅布荒原
沒想到你的體驗會有這麽深刻,當然這也是你經常進入自然地的一種積累吧。
燕山之行就是一個平台,在一次次的“散步”這個動作後,促成了這種對談,這似乎要比去你工作室聊天和翻你畫冊來的更為豐富些。我剛剛去新疆走了一趟,分享一些路途中的感受作為回覆吧。
進新疆之前和出新疆之前我們分別經過了兩大片的戈壁:一個是馬鬃山一帶的黑戈壁,一個是羅布泊的戈壁。黑戈壁上不管是平灘還是山巒都是黑色的礫石,蒼蒼茫茫,無邊無際。像是群馬在這戈壁下面奔騰,只有馬鬃飄揚在地上。
我駕車穿行其間,也把自己想像成一匹昂首長嘶的烈馬奔騰個萬裏,我容易被一些自然中的情境所帶入,激發出一些和自然合一的念頭,讓自己成為風景中的一部分。這一帶是西部一片很大的無人區,從額濟納到天山東段,從中蒙邊界到河西走廊,一切都處於一種原始的蒼涼和渾厚之中,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就這樣被風雨磨礪,褶褶皺皺、起起伏伏的凝固在這裏,任我窮盡自己的想象,也進入不了這遼遠的時光裏。
黑戈壁的名字就能讓人感覺神秘,不知多少鮮為人知的故事隱藏在其中,那天我們選擇住在了馬鬃山鎮,可能是覺得這個邊防小鎮能夠給我們提供更為深入的想象空間吧。小鎮中心聳立著三只北山羊的雕像,所以這座小鎮也叫“三羊城”,這裏的北山羊生長在黑戈壁裏,是國家保護級動物,碑身下方寫著“東臨內蒙古、西通哈密道、北界蒙古”足見鎮的面積之大,馬上在網上查閱後得知這個鎮相當於江蘇省的面積。
小鎮不大只有兩條主街,與我在電視上看到的西部小鎮一樣,夕陽西下小鎮安靜祥和也有肅殺之氣。我們鉆進一家飯館點好手把肉,滿上酒,就開始議論這個地方。閆冰一路在車裏講著“黑喇嘛”這個人,到了這個地方感覺最令人神往的傳說就是他了,大家幾乎查閱了所有的資料來了解這個人。我迷戀這種在行走的過程中偶然獲得故事的經歷,往往因為過程十分飽滿生動而令人記憶深刻,就像我們身處茫茫黑戈壁中,亙古的荒漠與冷寂,讓人感到一種悲涼,給本就可駭的故事又籠罩上夢魘般的場景。曾叱咤這黑戈壁的“黑喇嘛”,令人聞風喪膽,也被人稱為“魔鬼黑喇嘛”。
他是“卡爾梅克”人,就是在乾隆年間土爾扈特部東歸時,因為伏爾加河遲遲未結冰,又加上消息泄露而被迫留在俄羅斯的那些人。這人的黑歷史很多,他是宗教的上層人物,外蒙獨立後帶兵攻擊中國軍隊,對漢、回族進行過集體屠殺,被俄國政府關押過,1920年開始在黑戈壁中建造城堡,靠打劫商隊為生,後被外蒙政權和蘇聯政權組成的一支遠征軍暗殺。
由於他的防禦工事堅固加上黑喇嘛保鏢不離左右,暗殺他的人只能裝成喇叭進入城堡,又假裝生病到瀕臨死亡的時候請求得到黑喇嘛的祝福,這樣才騙到黑喇嘛近身時立即砍下他的頭顱,並挖出心臟血淋淋的吃上幾口,因為當時的傳說誰吃了他的心臟就能繼承他的法力,所以他的部下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是我當時查了很多關於他的傳說中記憶最深的一種描述。當晚我坐在鎮上招待所的院子裏看星星,沈浸在對這些故事的想象中,耳邊的黑風呼呼吹著,戈壁上的石頭不知都被吹散了多少層,對於傳說也已經無從考證,但至少能給我們這些過客提供一個想象的通道。
穿過羅布泊那片戈壁時我們走了兩天,從若羌出發走了一段國道後拐上235省道,這條省道穿過羅布泊到哈密。從這個方向進入這條省道後大約有三、四百公裏是極其枯燥的行程,筆直的公路在茫茫戈壁上鋪展開,路面坑窪不平,路況極其覆雜,這條路上我幾乎沒開車,大部分時間在出神。羅布泊曾是水草豐美的地方,孕育過樓蘭等文明,如今成為沙漠的源頭,戈壁石在風雨的磨礪下變成沙粒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流動,隨手撿起的戈壁石上就能看到時間。
在這枯燥的路程中沙塵暴成為景觀,也能看到一些小旋風在奔跑,閆冰說這些旋風是遊蕩的鬼魂,我猛然想起小時候在墳頭還真是經常能看到這種旋風,那天正好趕上中元節,我們和一些不安分的鬼魂一起穿越。越野車成為我們身體的延伸,在戈壁流動的空間中流動,那些旋風不依靠地標與公路可以自由奔跑,肆意扭轉,我卻在車上不得不沿著坑窪的路筆直前進,這可能就是作為人的代價吧。
人類幾千年以來建造城市、設置體系、修建街道、制造規矩把自己放在一個牢獄中自我陶醉,然後對羅布泊這樣的無人區充滿恐懼。的確,我們這個月份進入羅布泊是最差的時間段,倘若沒有一輛硬點的車,沒有這條公路作為引導,外面的高溫會快速風幹我們。
羅布泊就像是自然的隱私地帶,以一種遺世獨立的孤絕姿態,浩瀚無垠深不可測,所以我們並不敢輕易在其中露營,連夜要趕到羅布泊鎮上。羅布泊鎮位於“地球之耳”附近,這條公路便橫穿耳朵,自信且無所畏懼,在到達耳朵中心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我們下車站了一會,自北向南的風呼呼的刮著,溫暖但略微偏急,明月在雲層後時隱時現,天地歸於幽暗,一切都剛剛好,天長地久、地老天荒吧。羅布泊鎮比馬鬃山鎮還要大很多,鎮上只有七八戶人家,都在開店服務這條路上的人,匆匆住下,匆匆點了些酒肉,匆匆的醉下,次日還有一半的路程不敢耽擱。
離開羅布泊鎮往哈密的這段路極其虛幻,尤其是在高溫的作用下更顯得不真實,連綿不絕的色彩不由讓人想象那些走不出羅布荒原的人,大概都是被這魔幻的美景所吸引住才慢慢脫水而死吧。風在這裏猶如猛獸,曠日持久的肆虐,風淩石留下了風的形狀,一切的堅硬在這裏都顯得膽戰心驚。現在回想起來走這段路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麽想象,腦子停了,眼睛應接不暇,心碎成了片片,深層的本能被一點點的調動出來,應接著這些不能表達與想象的東西,越壓越多,就想喊出來或者哭嚎出來。
空間?時間?情境?潛意識?崩潰?愉悅?長期的精神準備?當我狂奔著想去接近一座山的時候,發現要比我看到的距離遠很多,竟然當時還有一些恐懼。這個空間可能需要用另外一種狀態去慢慢適應,至少短暫經過讓我感覺並不真實,匆匆逃離,或者留戀不舍?上了高速之後發現自己居然感到有些狼狽。
一路的信息量太大,造成短短24天的行程像經過了幾年。
西北自然景觀的獨特壯麗,歷史的覆雜多元整日牽著我們的思緒胡亂飛揚,都沒有時間收拾好心情好好醉上一場。我素來對於人類的歷史沒有強烈的興趣,歸根結底都指向了權力、欲望、虛假,除非從一個自然的角度去看人類。
所以這篇文字我是從幾個自然地貌作為線索來寫,這段就寫我經過的天山山脈和帕米爾高原。我們沿著天山山脈西行到烏魯木齊後完成了一次大集結,在這之前和之後都是我和老趙兩部車同行。次日,我們準備往西到獨山子轉進獨庫公路南北穿越天山,但在去往獨山子的路上看到地圖上有一條小路可以在山中穿行,我們便立即闖了進去,準確來說是我迫不及待要進入山中,正好也有隊長的權力。
山脈對我而言就是荒野的代名詞。
這裡代表著過去,代表著未知的世界,也代表著人類的發源地,常常在進山之後總能引起我懷舊的心情,一種可望不可及的遙遠情緒被激起,喪失已久的忠誠奔湧出來,似乎這裏養育過我,是唯一的家。
穿越天山我們用了三天的時間,我幾乎在這裏看到了以前見過的所有的山的形態,當然還看到了更為壯觀或優美的山,這是我見過在結構、顏色和聲音融合的最高級的山脈:琥珀和翡翠化了散落在山中形成湖;環形的大懸崖上滲出的細流,沒人能喝到;高貴的三角形群聚在山的一側;刻蝕山體光禿禿的和懸掛在空中的花園共處,平衡在一種高級的灰色中。
能描繪的畢竟有限,需要用肉體去感受。
獨庫公路是一條戰備公路,名符其實的超現實主義景觀道路,橫亙崇山峻嶺,穿越深川峽谷,可能由於抖音的傳播今年這條路上的人很多,大多數都是從 “ 監獄 ” 裡出來放風或透氣的人,但發現徒步穿越的人時,我一般都會在對講機中提示後車註意右側的 “ 神 ” 。
我們在掛壁公路的一處停下休整,我看並不陡峭就一路往下跑,常在荒野裡走,在斜坡上奔跑是長項,下面的下面有巨大的河流轟鳴聲,河流正在懸崖底部放任自己,咆哮著與狹窄的河道對抗,這種河底一定有很多巨石交錯,才讓河流這麽暴躁不安,我站在大約十米的懸崖上面,探頭凝視時突感一陣眩暈,大概是被這深淵看了一眼吧,蔣鵬奕出現得很及時,上次我在沙漠裡把他背回去,這次他在懸崖邊把我叫回來。
翻越雪山的時候,在山頂的公路旁有一處可以接近的冰雪地,上面擠滿了拍照的人,在我眼裡這些都是自我流亡於地球之外的人,把自己封鎖在大自然外太久了,那個親熱勁真是令人感動。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進入自然成為一種奢侈的享受,我發的朋友圈下就有人留言譏諷我奢靡無度,我沒敢回覆,我覺得這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對於生命而言就像水和食物一樣至關重要。
我們的老祖宗可能不這樣想,包括開辟這條公路的人也未必有那種感情,或許只有在舒適和安全的環境中才能產生對荒野的崇拜,他們與自然搏鬥創造的一切被稱為文明,也正是這文明在加速毀滅荒野中那剩余的空間和原始性,逐漸背離文明本身。
這條公路在到達庫車的最後一百多公里的時候,山突然就發怒了,千萬年來的怒氣還未消退,漲紅筋骨,個個都曾沖騰上天又回旋入地,轟鳴四散,震裂出無數峽谷。這逼著我不得不再次駛離公路,闖進一條峽谷,千生百劫的故事被封印在兩側崖壁上,不管是反彈琵琶還是禪坐入定那裡都有,殘破斑駁氣場完整。
這片異質之地上的聲音也是能看得見的,這是大地的戰場,搏鬥沖擊歷歷在目,群山為之抖瑟,這裡產生的龜茲樂名揚海外,被稱為 “ 天宮上來的歌舞 ” ,我想一定是臨摹了這個現場。
天山和昆侖山交匯在帕米爾高原上,那裏有雪山的祖宗和連綿不絕的雪山家族,眾河都得在這裏溯源,我們也就都是他們的後代了。當然,這都是去了之後的感慨,動機是來自生活在上面的塔族姑娘,總歸都是做藝術的,對美絕不放過。
塔吉克族是中國境內唯一的白種人,對這個民族的宣傳首先是他們的婚禮,尤其是美貌的新娘,再是他們的鷹舞,新娘在出嫁的時候,他們就要跳三天的鷹舞。我們在路上正好遇到了參加完表姐婚禮搭車要回縣城的塔族大學生,她叫多來提拜給木(經她同意使用本名),她從微信上給我看她最近在婚禮上跳舞的視頻,優雅輕快,感覺是從身體裏長出來的舞蹈,鷹舞不光在婚禮的時候跳,只要他們快樂就會跳,人人都會跳,自然而然的就會跳在一起。
我們加了微信,她還拿我手機過去搜索出她的微博並關註了一下,她發微博,微信不太用。多來提拜給木學漢語言文學,普通話流利沒有口音,邏輯清晰,表達適度,洋洋灑灑的給我們分享著他們民族的熱情與淳樸。
人類學中喜歡將山地居民和谷地居民,上遊居民和下遊居民對比來談,野蠻與文明、落後與現代、沒有歷史與有歷史的人民、自由與束縛,而如今國家彌漫在所有的地方,無處逃避的時候,我們都變得一樣。還是喝酒吧,明月在帕米爾高原上升起了,塔什庫爾幹四周的雪山溫情起來,雖然海拔有些高,但我和閆冰、朱悅還是摸出了一直隨身帶的高度白酒,在氈房外放起音樂,一切都開始變得情不自禁,我們又不一樣了。
整個行程我們是沿著塔克拉瑪幹沙漠走一圈,計劃在於闐紮進沙漠腹地的達裏雅布依。
在行政級別上達裏雅布依屬於一個鄉,鄉鎮府設立在於闐往北約三百多公裏的沙漠深處,那裏是克裏雅河的盡頭。沿著河流在沙漠中行進,河岸上偶爾會出現房屋,或是圍著胡楊樹的牲畜圈,由於畜牧的原因,一家與另一家離得很遠,小女孩把身體搭在圍欄上,正陷入在某種沈思中,沙漠躺在她的目光之下,就像裸露的軀體,簡單、荒涼、樸素,完全沒有變化,除了沈思之外,根本無法喚起人們的任何情緒。
我重重的踩著油門,不停地變換檔位,為了不陷進去,輪胎的氣壓已經放的很低,我這輛老車顛簸、碰撞、框裏哐當的爬行著,當發動機過熱,冷卻液接近沸點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停下來,躲在胡楊樹下面面相覷。
沙漠並不屬於人類範疇,沈默、靜止、單調和酷熱使人內心產生難以捉摸的感覺,像是要揭示什麽,又像是在等待什麽,怪不得老趙在參加過我的沙漠駐留項目後留下“為什麽是沙漠”的疑問。
雖然我每年都會組織大家在沙漠裡駐留,但對於沙漠仍然是陌生的,迄今為止關於沙漠的詩歌、音樂、文字、繪畫也很少,沙漠在我們的眼中依然是個神秘的世界,就像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而謎語本身可能正是人類意識的局限與妄誕。
克里雅河自昆侖山發源,滋潤於闐綠洲後,又硬是在這茫茫沙漠中發育出一片生機,這裡的人稱自己為克里雅人,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克里雅河一樣收縮、謹慎,村莊的整體形態也沒去逾越沙漠的視覺與邊界,文明在這裡幾乎停止了,使這裡更接近於永恒,處在時間之外。
西北還得去,生命在於荒野!
王澈
2019.10.07